对于父亲的个人简历,多半来自母亲口述。而父亲的晚年生活,则是我亲眼所见。有人说:“父爱如山,父爱无言”,这话用在父亲身上,确实有点恰如其分。
(父亲和他的长孙)
父亲秉性耿直,不善言表,无论对谁都是以诚相待,不存奸心。对待工作更是一絲不苟,踏实认真,几十年如一日。虽然一辈子总是“跑龙套、当配角”,但是每到一处,都被组织信任。解放前夕,他己经是乡镇粮管所的负责人了。当时社会动荡,政局不稳,国计民生难以同时兼顾,灾民暴力哄抢国家粮仓事件时有发生,粮食管理工作难度很大,那一阵子,父亲很少回家,一心扑在工作上。根据父亲的表现,解放初期被调进县城,具体负责县委招待所的财务工作,人称县政府里的“大管家”,由此可见组织上对父亲的信任程度。一九五九年年底,随着全国大炼钢铁政策的迅速调整,我县设立在桐柏茅集的炼钢指挥部相继撤销,清理回收物资廹在眉睫,父亲又奉命随县委直派的工作组,前往桐柏执行紧急任务。那个时候,老家的集体食堂己经很难维持了,集体生产也因物资紧缺,处于停滞状态。但桐柏工地上应有尽有。象大中型机械设备、农村急需的架子车、铁斗车、自行车等生产用具,还有棚布、胶靴、雨衣、马灯、大米、面粉、食用油等各种生活用品多有剩余,对于这些都要诸项登记,严格管理,分期分批往回盘运,那些无法搬运的不动产,象房屋及其它建筑物,原以为只能白白扔掉,父亲尝试着找到当地政府恰谈协商,结果以最低的价格,最实惠的条件一次性处理成交,所得费用正好解决了搬运的经费问题。父亲尽职尽责,细致认真,任务完成的组织满意,个人满意。
(我的父亲)
清理物资工作结束以后,父亲被安置在县木材公司,后来又和物资局合并为物资综合供应公司。“大跃进”后期,国家宏观调控物资政策,象钢材、木材、水泥三大主材,以及后来全民办电的主要材料,都要经过父亲的手笔,将分配方案报送计委审批,最终按定额派发到公社基层单位,可谓重权在握,呼风喚雨,物资去向只在笔尖一挥间。家乡熟人都想通过父亲网开一面,争取点计划内供应的实惠,结果谁去县城找他,都是失望而归。据说父亲只管招待吃饭,就是不提“套购” 之事,老家的基层干部及亲戚近邻,都众口一词的称他为“死球不会办事的硬头眼子。”父亲的正统行为,曾经一阵子严重影响着姐姐哥哥们的前途命运。母亲一提起这事,总是无奈地直摇头。直到我上班几年后,才慢慢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。他曾对我说过:“坚决不能拿公家的东西作交易,一旦开了口子,堵都来不及,毁坏自已前程、丢饭碗都是小事,更重要的是会败坏风气,影响党的威信……”;意在教调我“干工作不能太放肆,啥时候都要把握好原则”这个简单道理,对此我深有体会。偶遇类似处境,类似事例,我如法炮制,坚持一边倒的奉公立场。国家不会让老实人吃亏。父亲七八年退休后(因单位留用,推迟了退休时间),组织上很快落实政策,由退休改为离休,因为父亲是建国前参加的工作,指令性指标,无可非议,福利直接落实到人,生活待遇随之提高,全家人感恩戴德,始终牢记党的温暖。回想文化大革命期间,各单位派系林立,矛盾凸现,无事争端,人际关系错综复杂,甚至闹到你挖我鼻子我扣你眼珠的激化程度,父亲沉着冷静,不为所动,坚信一党执政的必然趋势,坚定不移地紧跟党组织。父亲没让我们背“黑锅”,这就是他最大的智慧,也是我们最大的收获。
(父亲和母亲)
“功名清时贵,人品晚节难”。其实让我最感动的,还是父亲退休后的二十多年。我亲眼目睹了老爷子的为人处事。刚卸任回到家里,首要任务就是把奶奶从姑姑家接到我们家,父辈兄弟四人,都不在奶奶身边,父亲作为长子,他要义不容辞地担当责任,树起榜样。奶奶虽然卧床八年,但晚年生活是幸福的。父亲几乎全天候陪护在跟前,嘘寒问暖,扶侍翻身,料理琐碎……,自已或喝茶吸烟,或与人聊天唠嗑,随时听从奶奶呼唤。二叔也是通情达理之人,专门从湖北老河口回到老家协助父亲,他们老弟兄俩相互鼓劲,心照不喧,在奶奶面前极尽孝心,直到奶奶九十三岁寿终正寝,他们才同时了却一桩心愿,众望所归,皆大欢喜。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,返樸归真,忠孝两全,在父亲和二叔身上,竟然体现得如此完美。上世纪末,父母亲都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,风烛残年,相依为命,自强不息。父亲仍然用他那实际行动、肢体語言为我们树立榜样,传递正能量。母亲晚年因腰间盘错位变型,压迫神经,导致下肢失灵,由起初的行动困难,很快转化为两腿瘫痪,生活起居完全依靠父亲打理支撑。两人互为搭挡,配合默契,把各自的能动性都发挥到了极致。父亲负责到外面採购,把必需的食材都放在母亲手边,母亲则移动着轮椅,坐在煤炉跟前,用她那灵便的双手和几十年的精湛厨艺,做出味美可口的饭菜供两人享用。每天早上规律性的先蒸好一碗蛋糕,一人一半吃完后,再接着吃他们中意的杂粮早餐,相敬如宾,其乐融融,满足于升斗小民日子。在父母亲眼里,生活本身就是柴头油盐,养生秘诀就是粗茶淡饭。
(父亲和毌亲)
每次我回到家里,父母亲都特别高兴,恨不得把好吃的饭菜让我一人吃完。父亲则不动声色的拿出酒杯,满上酒后对我说,“过来,咱就着你妈炒的菜,先喝两口暖和暖和”,当然其它季节会是另外的说法。一边喝着小酒,一边聊着天,我对父亲说:“以后别再喝这塑料壶散装的勾兑酒了,起码咱得喝个十块钱以上的品牌酒吧,咱又不是喝不起”。我给父亲买酒太少了,口惠而实不至,想起来追悔莫及。记得有一次,还是为了招待从台北回来的舅舅,我专门从单位的酒楼后台,挑选了两瓶具有地方特色的“宝丰酒”带回老家,酒瓶盖是一个集成录音模块,瓶盖开启,录音即响,“天下美酒多,宝丰酒好喝”,音质乐耳动听,曾一度畅销全国各地。后来听姐姐们传话,“咱伯可没少愣镲(炫耀)你那两瓶好酒”。只要老伙计一来,他就打开瓶盖一起听,并顺手挑个最小的杯子,只让人家尝一盅,若有人要求再来一杯,他便说,“下次吧,想让你多来几趟。这不,我这里的 一毛烧(散酒)也可好喝 ”。我曾不止一次当着外人的面说过,“我伯我妈为啥能够长寿?就是因为他俩开心自由,不看谁的脸色,不受别人的窩囊气”。好心情有益于健康,早已成为人们的共识。可以说老年人都有这样的通病,亲人回到身边,便兴高采烈,一听说要走,即晴转多云,或残花带雨,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。然而父亲却与众不同,表现出少有的“冷酷” 和淡定。我每次向他告辞,他总是说,“ 你只管走吧,上好你的班,照护好两个孩子,我和你妈就这个样,只要有我在,你只管放心,不到万不得己,我不叫你们请假回来……”。这种场景,历历在目,每次想起来都感慨至极,试想,当时如果父亲说“你妈这个样子,你最好先别走”;父亲或者说 “你得想个办法呀,把你妈接到你们那住也行”;如果……,如果……,我当时又该如何?然而没有如果,只有结果。本该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,父亲却替我顶班受累,为他的儿子,我实属万幸,万万幸!我当趁着月光,虔诚地对天鞠躬,感恩先辈积德,让我竟有如此福命。2000年春节将至,和往年一样,我陪同单位领导,于农历腊月廿五日回邓州,慰问家访在职及退休职工。第一站就是我的家,我兴冲冲走进家门,眼前的一幕如同冰水浇顶,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,父亲在另一张床上,三姐和我的闺女依偎在他的身边,注目凝视着正在滴嗒滴嗒的输液瓶,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看我,却没有吱声,三姐把我拉到门外小声说:“你可回来了,咱伯己经输两天水了,也不显轻,他说年底了单位里忙,不让我给你打电话……”。只管说着话,三姐己经眼噙泪花。下午五时许,主任代表一行五人的意见(包括司机师傅)告诉我,你就在家吧,俺几个到各家看看就行了。当晚我却狠心地选择了离开家,与大家一同赶往邓州。家访是公事,是工作,从几百里外往回赶,可不是光为了咱自己呀,“假公济私”在我心里怎么也过不了这道坎。最后给三姐交待好,留下主任的手机号(唯一的联系方式),赶往邓州烟草賓馆入住。当晚彻夜难眠,心如刀剜。天刚闪明,主任敲开房门,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对我说,咱们抓紧返回白牛,老爷子不行了!我实在不敢相信,这一走竟成永别。顿时如五雷轰顶,欲哭无泪,心里翻江倒海,只恨自己关键时候真的不应该呀……。回到家里,听三姐哭诉:“凌晨三点多时,听见他俩还在拍话”。“这会咋样?”母亲问道,父亲回答:“我木事,你也睡吧”。等六点时再喊却不应声了。……就这样父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,享年八十七岁。他老人家走得坦然、走得匆忙,走得安祥。腊月廿八,父亲入土为安,第二天就是除夕了,(那年腊月是小进)。当天下午,狂风大作,暴雪封门,苍天为之动容,令大地“戴重孝致哀”。掩黑时分,爱人和我一块去给父亲“点汤”,竟难辨去路,双双掉进学校院墙外的深沟里,幸亏姐夫哥(二姐夫阮哥)专门前来接应“救驾”,才得以顺利到达墓地。
(父母亲安寝之地)
我的父亲呀!你只知奉献,不曾索取,我难以理解你为啥走得那么急,留给我“烏鸦返哺 ” 的机会太少太少了,能让我在你面前多说上几句话,伺候你十天半月总该能够答应吧?然而一切都已成为奢望,只剩下无奈地扼腕叹息。“深恩未报愧为子,隐恨难消忝作人”。这让我余生难以释怀,亦无法心安理得的面对世人。父亲就是一座山。他是我们坚强的后盾,他是我们踏实的靠山。奶奶靠着他,生有所养,死有所葬;母亲靠着他,白头偕老,终生无忧;我们靠着他,走南撞北,扬眉吐气,尽管没有留下金银财宝,豪宅巨资,但他的为人之道却弥足珍贵,无法以金钱衡量。“勿以恶小而为之,勿以善小而不为”,在父亲身上,早已简化为“办良心事,做正经人”。丰碑在我心中。老人家的言传身教,足够我有生之年理解领会,更值得我认真的效仿学习。无缘陪侍父亲最后一刻,实属终生遗憾,痛心疾首,寝食难安。我愿意百年后在天堂里负荆请罪、义无反顾地去九泉追随。
一一父亲辞世廿十周年祭
作者:窦润林
2021.春节于洛阳
(作者照片)
作者备注:对于历史事件,完全凭个人模糊记忆。如有不尽完善之处,敬请知情者联系更正。本人表示由衷地感谢。
对于父亲的个人简历,多半来自母亲口述。而父亲的晚年生活,则是我亲眼所见。有人说:“父爱如山,父爱无言”,这话用在父亲身上,确实有点恰如其分。